维多利亚博物馆(The 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, V&A)一向高度关注正在崛起的「新的时尚中心」。我认为未来十年的时尚重心将发生很大的迁移,我们因此很有兴趣了解并介入中国正在发生的事情。我们之所以透过Fashion in Motion将马可介绍给英国观众,因为她恰恰代表着中国设计正在发生的转变。
──Oriole Cullen, Fashion in Motion策展人
  
二零零八年五月十六日,在伦敦的维多利亚博物馆中,著名的拉斐尔馆(Raphael Gallery)前罗列了长长的队伍。数百名观众依序排队,等待进入观赏该馆甚受国际瞩目的时装活动──Fashion in Motion。该活动一年举办两次,邀请伦敦以及国际知名的服装设计师,在此举办服装走秀。

进入拉斐尔馆挑高的拱型天花建筑,在微黯的大厅中,随着一座座站台的灯光亮起,中国设计师马可的「无用」之土地系列,展现在伦敦观众面前。

乍始,入场的观众们显然非常惊讶于服装秀(fashion show)竟然可以有这样的表现方式──模特儿全身涂满大地颜色,有如人物雕像一般,静静站立在发光的座台上。他们的年龄、体态各异,有祖孙、父母、小儿、少女、男与女们,剎时,让人联想到在广场上在公园中的「人民」塑像。

一件件衣服的形状与量体,构成有如雕像般的、慑人的形式之美,更隐然流露出一种精神力量:衣服似乎诉说着他们的故事;而他们,就是我们。

观众纷纷走到台座前细细观看:俨然方才出土的黄褐色衣衫,已然染上土地的颜色,且具有时间的表情。观众或者专注研究衣服多层次的纹理与其上的手工编织,一如欣赏油画的笔触;或者低声讨论,流露深思的表情。

来看服装秀的观众发现:这场展览与瞬息流变的时尚毫无关联,在其中,得到的更多是类似来自于艺术作品的感动:一种质朴而深刻的,永恒性的时间感。这位中国设计师,透过对于物质的掌握,创造出一个让人得以在其中寻思、冥想的精神世界。

再一次地,于零七年二月巴黎首度发布的年余以后,马可的「无用」之土地系列──不论作为服装设计师对于技巧与材质的高度掌握,或是如艺术家一般的直视生命的力度,撼动了伦敦观众的眼睛与心灵。
  

来自于大自然的创作循环

「你为何选择大地颜色做表达?」「你是否想要传递中国黄土地的观念?」 「你的创作灵感从何而来?」「你的服装哲学是什么?」展览过后,马可接受英国BBC国际台、英国卫星新闻(British Satellite News)、凤凰卫视欧洲台等媒体访问。之于马可,「无用」的创作过程其实并不神秘,也不抽象──它无非就是来自于,一个创作者对于生活的真实体验,与对生命本质的认真思考。

博物馆方为了让观众更加了解马可的创作理念,特别于视听室放映导演贾樟柯为无用拍摄的纪录片《无用》,一探创作现场。

影片直接将西方观众带回了中国现场──在贾樟柯沉稳却敏锐的运镜下,开篇的成衣工厂场景,呈现了制式化的生产线与大量生产、一成不变的过程;对比之下,马可的珠海工作室,则有更多生活与创作的痕迹。她娓娓诉说「无用」的创作之于她的意义,以及创作背后试图传递的讯息。
  
「……我发现,在创作这一部分的想法,是不可能在一个市场各方面操作成熟的品牌里去实现。到零五年,也就是「例外」的第十年,我决定做一个全新品牌『无用』,它是非常个人化的东西。零六年我开始『无用』的创作。

一个东西一旦经过手工来做,经过一针一线漫长的累积,它包含的感情的投入和流水线的作业很不一样,它代表的更多的是情感的成分,就像中国诗歌说的『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』。但在工业化生产中,制造者和使用者之间没有任何的联系,你永远不知道你买的东西是哪个人做的。  

在鼓励消费和淘汰的社会,是不可能鼓励手工的。手工是延续性的,因为制作的过程漫长,投入的心力和劳动非常巨大,即是在使用过程中有所耗损,也难得轻易地丢弃。祖父做了一只杯子,经过父亲传给了儿子,儿子使用的过程会告诉孩子,生命演变的过程在器皿里产生,才有了大家交流的背景……在商场里一次性购买的东西,我们不会去谈它的经历,它非常苍白。」

马可多年来对于消费文化的反省、对于手工的社会意义的思考、以及对于大自然的体验与尊重,形成了「无用」的创作核心:  

「几年前我就有想法,我想做一批服装,然后全部将它埋在地下,让时间改变它的状况。我一直在想,是可不可以和自然间产生互动来做创作?我不是整个项目的完全控制者,而是把一部份留给自然──我只是一个『基础的创作者』、还有想法的来源;我将后半部留给自然。衣服出土之后,本身就会记录了你埋葬它的地点和时间,和所有一切物质留给它的印象。我始终相信,物是有记忆的。」 
 
马可还喜欢旅行,「……我喜欢到偏僻地区,包括山区、高原,那些环境和当地人的生活方式和城市状态完全不一样。通过对他们生活状态的观察,我好像一个失忆的人,慢慢回忆起自己以往曾经经历的感受。」

随着马可的行旅,我们来到中国的乡下,贾樟柯继续将镜头带入了他自己的山西老家汾阳──裁缝妻子与先生的日常龃龉,在妻子为即将到来的新生儿亲手缝纫的童衣中,得到无言的化解。矿工脱下煤污的工作服,换上家常服与盛装妻子腼腆入镜,他说起自己也曾是专业的裁缝,但终不敌资本家的机器而歇业……片中没有光鲜亮丽的人物,也没有经济崛起与发展神话,烟尘自大地席卷而起、扑面而来,土地的颜色渗入了人们的生活、一如他们的衣服与面容之中,那强大而质朴的生命力,与「无用」互相呼应。

随着「无用」二十六套服装的展出与影片的播映,在维多利亚博物馆这样一个跨越时间与地理的空间中,马可,透过曾经掩埋在土地里的服装──一种来自于大自然的创作循环,呈现了人与自然的共存关系;同时,亦指向了「永续性」、「环保」的人文思考。


独一无二的视界

马可是第一位受邀在维多利亚博物馆与Fashion in Motion展出的中国服装设计师。

在这一场演出的幕后,Fashion in Motion策展人Oriole Cullen居间协调、于制作过程中着力甚深,不论是跨海运送服装、装置设备所产生的预算追加,或是配合委托的制作团队Bacchus沟通协调,与英国当地设计师的合作相比,她与馆方工作人员为此耗费了加倍的心力,但她认为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」。展览过后,Oriole Cullen接受专访,与我们分享她的想法:

「一开始,透过馆方『创意中国』(China Design Now)的策展人,我们看到马可设计的袍子──那真是一件非常秀异的作品。

马可在『无用』创作的服装传递出非常纯粹的美感,细节也令人惊叹,衣服背后更传达出强烈的想法。我们对于马可同时运作『例外』与『无用』两个品牌也很感到兴趣,因此博物馆决定邀请马可参参与Fashion in Motion的活动,将她介绍给西方的观众。

零七年马可在巴黎的发布会面对的是时尚的观众,他们很习惯看走秀,马可却提出了一个相反的观念──展览有如活的雕塑,和模特儿走秀的方式完全不同,也挑战人们对于『时尚是什么』的观念。我们和马可见面讨论服装秀装置的细节,她的概念非常有趣、非常细腻敏锐,我们都认为,『无用』的服装在博物馆中展出的感觉非常对。

马可运用回收概念与现成物来创作的想法,也很让我感兴趣。博物馆目前非常支持在时尚领域提倡永续性、可回收材质的环保观念,有一些英国设计师才刚开始着手这方面的设计;但我们可以看出,此一观念正是马可关注的核心,而且她已对之做了最美的诠释。

对我来说,这场服装秀真的太美了,我可以一看再看。你越是细看这些衣服,越是被他们吸引。能创造出这样的作品真是非常特别──这真的是马可所创造出的,独一无二的视界(vision)。

博物馆总监与同事都认为,这场秀在拉斐尔馆这个空间发生,真是再适合不过了。在观众方面,我们也收到非常正面的响应。有一些经常看服装秀的人,例如来自服装设计院校的年轻学生、化妆艺术工作者,都表示他们非常受到吸引,你可以看见他们在现场对着作品沉思冥想;专业的服装编辑也认为设计师的创作概念与整场演出相当独特。一般民众来之前虽然没有特定期待,但许多人都表示心灵深深受到感动──他们的正面反应,让这场秀的评价更具意义。

我认为,马可的服装更接近于艺术作品。她透过服装所传递的讯息,对我们是很重要的。」
      

Oriole Cullen继续分析,马可做为第一位在维多利亚博物馆展出的中国服装设计师,并不是一件偶然发生的事,除了她创作的艺术性受到肯定,「现在,中国在服装产业扮演极重要的角色。西方逐渐理解到中国不仅有生产商品的能力,也有设计商品的能力」,Oriole Cullen补充。

正如马可回溯自己十年前投入服装设计的过程时所说:「中国真的没有服装品牌可言,它主要是一种劳动密集的产业。中国是世界上服装出口量最大的国家之一,却没有品牌可言,更没有因为自己的创造性而在世界上得到认可。我当时感觉这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。而且我觉得这件事情会和我有关──我写过一句话:『服装是不是一定要这么肤浅?』我如果不能透过服装去传递更本质的内涵的话,我觉得做设计就毫无意义。」

马可的自剖,某种程度上说明,当前中国诸多专业工作者与企业体,都已意识到创意、设计与品牌的重要性,并且以各自的方法展开追寻──但对她而言,谈设计、谈创意、甚至谈论品牌,未必一定都得局限在经济范畴里寻找唯一的出路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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